在心靈最微妙的地方

2015050814:16
 





因為我原以為自己很聰明、很客觀,直到經歷這些故事之後,
才發覺許多事,只有親身參與的人,方能了解。

那是人性最微妙的一種感覺,很難用世俗的標準來判斷。當在
聖若望大學教書的時候,有一位同事,家裡已經有個蒙古症的
弟弟,但是當他太太懷孕之後,居然沒作羊水穿刺,又生下個
「蒙古兒」。消息傳出,大家都說他笨,明知蒙古症有遺傳的
可能,還那麼大意。

我也曾在文章裡寫到這件事,諷刺他的愚蠢。直到有一天,他
對我說:「其實我太太去作了穿刺,也化驗出了蒙古症,我們
決定墮胎。但是就在約好墮胎的那天上午,我母親帶我弟弟一
起來。我那蒙古症的弟弟,以為我太太得了什麼重病,先拉著
我太太的手,一直說保重!保重!又過來,撲在我身上,把我
緊緊抱住,說『哥哥,上帝會保佑你們。』

他們走後,我跟太太默默地坐了好久。不錯!我是曾經怨父母
為什麼生個蒙古兒,多花好多時間在他身上。但是,我也發覺,
他畢竟是我的弟弟,他那麼愛我,而且毫不掩飾地表現出來。
我和我太太想,如果肚子裡的是個像我弟弟那麼真實的孩子,
我們能因為他比較笨,就把他殺掉嗎?他也是個生命、他也是
上帝的賜予啊!所以,我們打電話給醫生,說我們不去了……」

二十多年前,我作電視記者的時候,有一次要去韓國採訪亞洲
影展。

當時出國的手續很難辦,不但要各種證件,而且得請公司的人
事和安全單位出函。我好不容易備妥了各項文件,送去給電影
協會代辦的一位先生。可是才回公司,就接到電話,說我少了
一份東西。「我剛剛才放在一個信封裡交給您啊!」我說。
「沒有!我沒看到!」對方斬釘截鐵地回答。

我立刻衝去了西門町的影協辦公室,當面告訴他,我確實自己
細細點過,再裝在牛皮紙信封裡交給了他。他舉起我的信封,
抖了抖,說:「沒有!」

「我人格擔保,我裝了!」我大聲說。 「我也人格擔保,我
沒收到!」他也大聲吼回來。

「你找找看,一定掉在了什麼地方!」我吼得更大聲。

「我早找了我沒那麼糊塗,你一定沒給我。」他也吼得更響。

眼看採訪在即,我氣呼呼地趕回公司,又去一關、一關,「求爺
爺、告奶奶」地辦那份文件。就在辦的時候,突然接到中影「那
個人」的電話。

「對不起!劉先生,是我不對,不小心夾在別人的文件裡了,
我真不是人、真不是人、真不是人……」我怔住了。忘記是怎
麼掛上那個電話的。

我今天也忘記了那個人的長相。但不知為什麼,我總忘不了「他」,
明明是他錯,我卻覺得他很偉大,他明明可以為保全自己的面子,
把發現的東西滅跡。但是,他沒這麼做,他來認錯。我佩服他,覺
得他是一位勇者。

許多年前,我應美國水墨畫協會的邀請,擔任當年國際水墨畫
展的全權主審。所謂「全權主審」,是整個畫展只由我一個人評
審,入選不入選,得獎不得獎,全憑我一句話。他們這樣做的目
的,一方面是尊重主審,一方面是避免許多評審「品味」相左,
最後反而是「中間地帶」的作品得獎。不如每屆展覽請一位不同
風格的主審,使各種風格的作品,總有獲得青睞的機會。

那天評審,我準備了一些小貼紙,先為自己「屬意」的作品貼上,
再斟酌著刪除。評審完畢,主辦單位請我吃飯,再由原來接我的女
士送我回家。

晚上,她一邊開車,一面笑著問:「對不起!劉教授,不知能不
能問一個問題。沒有任何意思,我只是想知道,為什麼那幅有紅
色岩石和一群小鳥的畫,您先貼了標籤,後來又拿掉了呢?」

「那張畫確實不錯,只是我覺得筆觸硬了一點,名額有限,只好……」
我說,又笑笑:「妳認識這位畫家嗎?」 「認識!」她說:
「是我!」不知為什麼,我的臉一下子紅了。

她是水墨畫協會的負責人之一,而且從頭到尾跟著我,她只要事
先給我一點點暗示,說那是她的畫,我即使再客觀,都可能受到
影響,起碼,最後落選的不會是她。一直到今天,十年了,我都
忘不了她。雖然我一點都沒錯,卻覺得欠了她。

三個故事說完了。從世俗的角度,那教授是笨蛋、那影協的先生
是混蛋、那水墨畫協會的女士是蠢蛋。 

但是,在我心中,他們都是最真實的人。在這個平凡的世界,
我們需要的,不見得是英雄、偉人,而是這種真真切切、實實
在在,可以不忠於世俗,卻無負自己良心的人。

每次在我評斷一件事或一個人之前,都會想到這三個故事,他們
教了我許多,他們教我用「眼」看,也用「心」看。當我看到心
靈最微妙的地方,常會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。